本书叙述了一名年轻好强、充满生命活力的人力车夫,希望以个人的奋斗改变自己卑贱地位的故事。小说突出地表现了作家对于城市贫民的真挚同情和深刻理解,是20世纪30年代中国优秀的作品之一,也是现代中国杰出的长篇小说之一,成为老舍的主要代表作,它奠定了老舍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重要地位。20世纪40年代《骆驼祥子》被译成英文以后,也赢得了外国读者的喜爱。
一九四五年,此书在美国被译成英文。译笔不错,但将末段删去,把悲剧的下场改为大团圆,以便迎合美国读者的心理。
在他赁人家的车的时候,他从早到晚,由东到西,由南到北,像被人家抽着转的陀螺;他没有自己。可是在这种旋转之中,他的眼并没有花,心并没有乱,他老想着远远的一辆车,可以使他自由,独立,像自己的手脚的那么一辆车。
他们可会造谣言——有时完全无中生有,有时把一分真事说成十分——以便显出他们并不愚傻与不做事。他们像些小鱼,闲着的时候把嘴放在水皮上,吐出几个完全没用的水泡儿也怪得意。
祥子已经跑出二三十步去,可又不肯跑了,他舍不得那几匹骆驼。他在世界上的财产,现在,只剩下了自己的一条命。就是地上的一根麻绳,他也乐意拾起来,即使没用,还能稍微安慰他一下,至少他手中有条麻绳,不完全是空的。逃命是要紧的,可是赤裸裸的一条命有什么用呢?
灰天上透出些红色,地与远树显着更黑了;红色渐渐地与灰色融调起来,有的地方成为灰紫的,有的地方特别的红,而大部分的天色是葡萄灰的。又待了一会儿,红中透出明亮的金黄来,各种颜色都露出些光;忽然,一切东西都非常的清楚了。跟着,东方的早霞变成一片深红,头上的天显出蓝色。红霞碎开,金光一道一道的射出,横的是霞,直的是光,在天的东南角织成一部极伟大光华的蛛网:绿的田,树,野草,都由暗绿变为发光的翡翠。老松的干上染上了金红,飞鸟的翅儿闪起金光,一切的东西都带出笑意。
“色!色!色!”祥子叫骆驼们跪下;对于调动骆驼的口号,他只晓得“色,色”是表示跪下;他很得意的应用出来,特意叫村人们明白他并非是外行。骆驼们真跪下了,他自己也大大方方地坐在一株小柳树下。大家看他,他也看大家;他知道只有这样才足以减少村人的怀疑。
东也闹兵,西也闹兵,谁敢走啊!在家里拉夏吧,看着就焦心,瞧这些苍蝇!赶明儿天大热起来,再加上蚊子,眼看着好好的牲口活活受罪,真!”老者连连地点头,似乎有无限的感慨与牢骚。
懂行的人得到个便宜,就容易忘掉东西买到手中有没有好处。
可以拿到手的三十五块现洋似乎比希望中的一万块更可靠。
祥子是这样的一个人:在新的环境里还能保持着旧的习惯。假若他去当了兵,他决不会一穿上那套虎皮,马上就不傻装傻的去欺侮人。在车厂子里,他不闲着,把汗一落下去,他就找点事儿作。他去擦车,打气,晒雨布,抹油……用不着谁支使,他自己愿意干,干得高高兴兴,仿佛是一种极好的娱乐。
要强又怎样呢,这个世界并不因为自己要强而公道一些,凭着什么把他的车白白抢去呢?即使马上再弄来一辆,焉知不再遇上那样的事呢?他觉得过去的事像个噩梦,使他几乎不敢再希望将来。
什么也是假的,只有钱是真的。
这些话,碰到他自己心上的委屈,就像一些雨点儿落在干透了的土上,全都吃了进去。
穷人的命,他似乎看明白了,是枣核儿两头尖:幼小的时候能不饿死,万幸;到老了能不饿死,很难。只有中间的一段,年轻力壮,不怕饥饱劳碌,还能像个人儿似的。
祥子似乎喜爱雪花,大大方方地在空中飞舞,不像雪粒那么使人别气。
这个银白的世界,没有他坐下的地方,也没有他的去处;白茫茫的一片,只有饿着肚子的小鸟,与走投无路的人,知道什么叫作哀叹。
他在桥上立了许久,世界像是已经死去,没一点声音,没一点动静,灰白的雪花似乎得了机会,慌乱的,轻快的,一劲儿往下落,要神不知鬼不觉的把世界埋上。
朝阳的一点光,借着雪,已照明了全城。蓝的天,白的雪,天上有光,雪上有光,蓝白之间闪起一片金花,使人痛快得睁不开眼!
雪后寒,真冷!那什么,曹先生,曹太太,都一清早就走了;上天津,也许是上海,我说不清。左先生嘱咐我来看房。那什么,可真冷!”
“人和厂子,没有别的地方可去!”这一句话说尽了祥子心中的委屈、羞愧与无可奈何。他没别的办法,只好去投降!一切的路都封上了,他只能在雪白的地上去找那黑塔似的虎妞。他顾体面、要强、忠实、义气;都没一点用处,因为有条“狗”命!
虎妞刚起来,头发髭髭着,眼泡儿浮肿着些,黑脸上起着一层小白的鸡皮疙瘩,像拔去毛的冻鸡。
不管自己怎样改了良,没人继续自己的事业,一切还不是白饶?
一切任人摆布,他自己既像个旧的,又像是个新的,一个什么摆设,什么奇怪的东西;他不认识了自己。他想不起哭,他想不起笑,他的大手大脚在这小而暖的屋中活动着,像小木笼里一只大兔子,眼睛红红地看着外边,看着里边,空有能飞跑的腿,跑不出去!
还有一说,成家以后,一年一个孩子,我现在有五个了!全张着嘴等着吃!车份大,粮食贵,买卖苦,有什么法儿呢!不如打一辈子光棍,犯了劲上白房子,长上杨梅大疮,认命!一个人,死了就死了!这玩意一成家,连大带小,好几口儿,死了也不能闭眼!你说是不是?”他问祥子。
“混它妈的下辈子,连个媳妇都摸不着!人家它妈的宅门里,一人搂着四五个娘们!”
一个天真的,发自内心的笑,仿佛把以前的困苦全一笔勾销,而笑着换了个新的世界,像换一件衣服那么容易,痛快!
春已有了消息,树枝上的鳞苞已显着红肥。但在这个大杂院里,春并不先到枝头上,这里没有一棵花木。在这里,春风先把院中那块冰吹得起了些小麻子坑儿,从秽土中吹出一些腥臊的气味,把鸡毛蒜皮与碎纸吹到墙角,打着小小的旋风。
仿佛是走到日落的时候,远处已然暗淡,眼前可是还有些亮儿,就趁着亮儿多走几步吧。
一场雨,也许多添几个妓女或小贼,多有些人下到监狱去;大人病了,儿女们做贼做娼也比饿着强!雨下给富人,也下给穷人;下给义人,也下给不义的人。其实,雨并不公道,因为下落在一个没有公道的世界上。
最伟大的牺牲是忍辱,最伟大的忍辱是预备反抗。
人间的真话本来不多,一个女子的脸红胜过一大片话。
爱与不爱,穷人得在金钱上决定,“情种”只生在大富之家。
桌子已被搬走,桌腿儿可还留下一些痕迹——一堆堆的细土,贴着墙根形成几个小四方块。看着这些印迹,他想起东西,想起人,梦似的都不见了。不管东西好坏,不管人好坏,没了它们,心便没有地方安放。
夏先生一生的使命似乎就是鞠躬尽瘁地把所有的精力与金钱全敬献给姨太太;此外,他没有任何生活与享受。他的钱必须借着姨太太的手才会出去,他自己不会花,更说不到给人——据说,他的原配夫人与十二个儿女住在保定,有时候连着四五个月得不到他的一个小钱。
一点恐惧,唤醒了理智;一点理智浇灭了心火;他几乎想马上逃走。这里只有苦恼,上这条路的必闹出笑话!
经验是生活的肥料,有什么样的经验便变成什么样的人,在沙漠里养不出牡丹来。
他只想往前走,仿佛走到什么地方他必能找回原来的自己,那个无牵无挂、纯洁、要强,处处努力的祥子。
他不会和别人谈心,因为他的话都是血做的,窝在心的深处。
他的记忆是血汗与苦痛砌成的,不能随便说着玩,一说起来也不愿掐头去尾。每一滴汗,每一滴血,都是由生命中流出去的,所以每一件事都有值得说的价值。
在不准知道事情的吉凶的时候,人总先往好里想。
苦人是容易死的,苦人死了是容易被忘掉的。
体面的,要强的,好梦想的,利己的,个人的,健壮的,伟大的,祥子,不知陪着人家送了多少回殡;不知道何时何地会埋起他自己来,埋起这堕落的,自私的,不幸的,社会病胎里的产儿,个人主义的末路鬼!
版权声明:本文为摘抄文章,版权归本书作者 老舍 所有,欢迎分享本文,转载请保留出处!
发表评论